Friday, December 12, 2014

格局决定战局的一场华丽冒险 ——评《阴道战士》 徐墨龙

格局决定战局的一场华丽冒险
——评《阴道战士》

徐墨龙

必也正名乎——鸡败平反记

女性的生殖器官该怎么称谓?这是个问题!

对许多人来说,阴道通常是生理学或解剖学名词;是课室里的的教学用语,或新闻媒体的写作、播音用词。但一般上老师或播音员还是比较喜欢用“生殖器”,这个比较“没有不正经”的中性词语。来减轻受众不适应感(或想入非非)。只是不管“生殖器”也好“阴道”也罢,在日常生活里用起来也太正式了!于是就有了“鸡败”一词的发明。但鸡败并不等同于阴道;因为这个双音节词从北马福建人口中发出时是伴随着一种情绪——通常是负面的,如愤怒、责怪、讥讽......而且常常前缀一字,构成色味俱全、杀伤力极重的“臭鸡败”!

“鸡败”起始于何时,有待语言学家考究。目前我们可以确认的是,它是马新(新加坡)两地福建(闽南)语里的粗口,适用对象广泛、无性别年龄限制的骂人脏话。所以当新加坡的青年编剧李邪沿着美国女性主义者兼《阴道独白》作者伊芙·恩丝勒(Eve Ensler)的思路创作东方版的《阴道独白》时,就把“鸡败”一词植入,成了这篇控诉对女性不公的“缴文”之关键词,取代“阴道”,向所有男性霸权拥护者或默许者(沉默的多数)“呛声”。

无疑,作者的意图是要打破羞于启齿的习惯,将“鸡败”词性从贬义往中性平反,建立一种直接沟通的路径与氛围;这一点在2月月26日下午两点,路人甲表演社的《阴道战士》演出现场获得了验证——一开场观众就在演员(主持人)的带动下,热情万丈的高呼“鸡败!鸡败!鸡败!”。对一个互动性演出来说,这确实是行之有效的语言策略。

“独白”到“战士” ——槟城演剧小史

《阴道战士》改编自李邪东方版《阴道独白》;由台北艺术大学导演硕士庄雄伟执导,庄带领一批槟城华语剧场的活跃分子创造性的重新演绎了这个戏剧。实际上这一次的槟城演出的最后台本与李邪的原剧本出入还是比较大的;我对比阅读了两个版本的《阴道独白》剧本,和看演出后了解:《阴道战士》是以李邪版本为蓝本,但做了某些删节;与此同时导演又撷取了伊芙·恩丝勒版的部分精华内容嵌入,于是就有了这个不太一样的槟城中文版,剧名也从《独白》升级到《战士》。

槟城是一个戏剧氛围很浓郁的地方,中文现代戏剧(区别于中国传统戏剧,下面简称戏剧)的传统可以追溯到中国的五四新文化运动。独立前南来的知识分子播下了中文演剧的种子。以演戏作为反封建、推崇新文化运动在当时蔚为风潮。在马华戏剧史上槟城与新加坡是两个戏剧重镇。到了抗日战争前夕更是达到了高峰。提这一些与《阴道战士》的关系是,戏剧作为一种社会运动,或以演剧来推动一种社会议题的关注的戏剧思潮,在本地是有脉络可循的。甚至可以这么说槟城的戏剧思潮的更迭流变与社会运动有直接关系——除了上个世纪四十年代的抗日运动外,还有一次具规模的是独立后的六七十年代;当时整个世界处于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对峙,而槟城戏剧活动圈,由于接受了中国文革时期流行的表演形式的影响,模仿或创作了大量的表演节目,这些节目不限于戏剧的形式,而是包含了相声、快板、三句半或朗诵等曲艺或语言节目,甚至歌唱舞蹈口琴演奏等综合性节目。对于当时的表演团体来说这些都是手段,因为重要的是一种理想或社会诉求——通过表演活动改造人心,进而壮大一支具有新思想和改革理想的队伍,以建立一个人人平等没有人压迫人的社会。

六十年代兴起的这一波以意识形态主导的戏剧风潮随着中国文革真相的暴露、四人帮倒台、加上八十年代马共与政府签署和平协议结束战争后烟消云散。活跃在槟城三个具代表性团体(小贩联合会康乐组、韩江校友会文娱组、理大华文学会)里的文艺战士们大多“解甲归田”。但也有极少数人转向纯艺术的的道路追求,于是就有了青运戏剧组和后来青年艺术剧团(青艺)的成立。

青艺的成立,标志着戏剧艺术形式探索,与人性挖掘褒贬的纯戏剧道路的开始。它影响着许多后来者。在国家层面上,由于有关方面对华人政治地位边缘化的奏效与华人子弟自身对社会运动参与兴趣之阙如(或是恐惧)的大环境下,中文戏剧在槟城虽说是不曾停顿,但却与社会运动无啥关系了——直到路人甲表演社的出现。

路人甲表演社在他们的团体使命说明中写道:“透过表演艺术表达人文的终极关怀、提供多元体念创作平台”;坐言起行,作为新成立不及两年的槟城戏剧团体,路人甲已经付诸行动,通过戏剧艺术介入社会运动——在制作《阴道战士》前已推出了“支持性别平等、支持跨性别族群”戏剧《荼蘼花》,和首开先河的《槟州中学性别平等戏剧比赛》。

纵观60年代至今的中文演剧进程,或许我们可以将六十年代理想主义的整体状态视为一种战斗的戏剧(不限于戏剧),而八十年代青艺以降的许多剧团的对纯粹艺术(纯粹的戏剧)的追求或自我表达,归纳为一种独白式的自言自语。来到2012,路人甲的“揭竿而起”,是否标志着战斗戏剧的重临?《阴道战士》演出对槟城戏剧的后续影响有待观察,而《阴道战士》一役告捷的其中一个关键因素恐怕与他的战斗姿态不无关系——积极的社会关怀与艺术介入使路人甲表演社与一众槟城华语剧团区隔开来,成为辨识度极高的新兴艺术团体。



个案观察:华丽冒险下的第一个吃螃蟹的路人?

我看的周日下午两点场,也是最后一场;位于槟城市郊新建的商场内附设的PAC剧院,约三百人的剧场,上座率约80%。后来得知总场次4场的票房大致也如此,以目前的我们门对艺文活动票房的认知,这是个不错的记录;而当我们知道票价是33元与28元后就不能不啧啧称奇了。因为在这之前的槟城中文戏剧票价不是15元就是18元而已。这是一个大胆而又勇敢的举措,但它的意义不在于增加收入来补贴成本而已。因为我们知道一个正规的戏剧演出是很难靠票房回本的。以我个人的观察所得,《阴道战士》票券定价其实是一揽子决策的组成部分,但它所带来的连锁效应是乘数非加数。

我尝试以下面的线条与文字,来勾勒这个演出的一系列制作与行销手法,来说明他们之间的连锁关系:
选择议题(性别平等)→选择导演(关键性人物决定戏剧格局乃至成败)→决定剧本(阴道独白)→修改剧本(1.加入娱乐元素与时尚感增加接受度2.升级:独白~战士)→决定制作规格(面向大众,而非只限传统中文剧场观众)→开源(以议题获得经费)→加大投入(1.以有偿劳动模式提高演职员的被尊重感及促进责任与业务水平2.提高产品规格质量及包装美感)→加大宣传(1.主动出击2.由于议题而获得格外关注)→提高票价(设置“早鸟”票价吸引早购,并由于票价价位引发对演出规格的信心且吸引非传统观众)
演出前我在面子书给《阴道战士》的寄语中,曾写了下面一段话:

“阅读演出筹备的新闻报道,有关“宣传组在宣传和推票的时候见识了社会各阶层人士对此剧名和题材的反应”,直感这是一场东西文化的对峙。相信剧组当初定剧名已经考虑到所有可能的反应;这个坚持展现了剧组的信心与坚毅,不躲闪取巧的“站着也要把钱赚了”!由此更增加了识者的信心与期待。”

借用台湾音乐人黄舒骏在上海东方卫视《中国达人秀》节目里对一位选秀者说的话,可以说明对“阴道”坚持下的剧组处境:

“你的这个决定,是一场华丽的冒险!要嘛,你大获全胜;要嘛,你一败涂地”

一点也不错,《阴道战士》的企划,实际上就是一场华丽的冒险,而整个情况是,企划者的格局决定了战局,至于是不是一定导致胜局也许要多次验证才能论断。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感觉是良好的。或许,“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对路人甲来说是溢美之词,因为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起就有剧团如青艺、造心厂、北岛戏子等为槟城观众呈献了不少制作精良的戏剧作品。只是像《阴道战士》这样具有现代意识的一条龙生产方式,应该还是对同处小岛,坚持发扬戏剧艺术的同道们有所启示的。

导演的三件法宝

戏剧终归是一种艺术形式;对观众来说,议题固然可以吸引他们走入剧场,但他们终究还是为了欣赏艺术而来。关于这一点令人欣慰的是,演出的呈现并没 有迷失在社会运动的浪潮里而丢失了自己的本位。导演庄雄伟是槟城剧场的活跃分子,这是他留学台湾十二年回来后交出的一张漂亮成绩单。像《阴道独白》这样无情节、无贯串人物,通篇观念与思辨的后现代文本戏剧,要搬上舞台及吸引观众进场同时又让他们有所收获的满意离去,实在是很考导演功力。

而导演的法宝是:一减二加三组合。

一减:导演对剧本做了大量删减把所有的视屏部分和伤感的结尾删去。

二加:加入了大量的娱乐元素与时尚元素以及取代视屏情节的现场表演。这尤其是第一项(娱乐),是本剧被许多观众轻易接受的关键因素。布莱希特说得太对了“使人获得娱乐,从来就是戏剧的使命”。导演深喑此道,并在戏里加入了包括舞蹈、武术、歌唱以及诙谐表演等娱乐成分。而大量的音乐选曲与配乐、精心设计的舞台与走秀般的服装更换,带来了视听上的丰盛与愉悦感受;欣慰的是这一切安排是巧妙机智的,并没有喧宾夺主的引人反感;反而是作为一种润滑剂似的中介作用,让观众很快的发现与接受戏剧的信息主旨。最可贵的是以演员现场表演取代视屏播放。在戏剧舞台充斥大量的视屏播放的今日,回归表演本位,重视以表演打动观众,而不是动辄使用视屏,更显导演对表演艺术本质认知的清晰与诚意。

三组合:就是前面说过的,《阴道战士》是取李邪版但又撷取了小部分伊芙·恩丝勒剧本的精华嵌入,也就是组合了两个剧本为一个新的演出本。这其中以“红心”段落选为全局结尾最具冲击力,当一众演员抬起表演生产过程的母亲角色的演员陈爱碹时,随着众人的不断移动,陈也不断被抛起落下转换姿势位置,一边还朗诵着实为“生命之歌”的“红心”台词:

我的阴道撕裂开来容纳一个蜜瓜,我用力推,我怕你给血呛到,我怕你游不出来。
阴道那么深,快点游,游到妈妈下面的红心。

你挤出来,满身湿湿黏黏的白膜,混合我的血和汗,用一条脐带钩住你。

我看到你下面也有一个红心,你的红心以后也会有另一颗心出来,心延续心

这其实是难度挺高的一段表演,也是仪式性最强的一个流动画面;它带来一种庄严肃穆但又激动人心的感觉,一下子把人们带入那千百年不断重演的人类繁衍史(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戏剧演员的形体还无法像老练的舞蹈员那样,在做这样的高难动作时,能娴熟到叫人放松的欣赏;对演员的安全的担忧让观众的欣赏情绪打了折)。而最叫人激赏的是最后一个可说是画龙点睛之场景——一位小女孩出场了,(有意思的是她的真实身份就是陈爱碹的女儿)她走着圆场步,反复轻诵着“心延續心延續心......”随着灯渐渐暗,戏结束。

话说回来,这一切都建立在导演首先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即舍伊芙·恩丝勒剧本而取李邪版本为蓝本。比较两个版本我们可以发现伊芙·恩丝勒剧本有太多篇幅的女性情欲的描写并有太浓的女同性恋倾向。固然一方面要考虑我们的社会接受度,而更重要的是这些描写与倾向难免转移观众焦点,对全剧形成成一叶障目之弊,模糊了戏剧的主旨。

回到生活,观照戏剧

这一部分我想从社会或现实生活的角度,来看《阴道战士》其中几个段落在创作上或舞台呈现时出现的情形以及带来的问题,并提出我的想法。

月经:这场戏以三个男演员扮演“精子”冲进阴道,再以一女演员扮演“抗精子抗体”,于是两方厮杀起来,最后以精子被打败结束。这是一场很好的性教育场景,以武打处理的方式也很有趣好看,只是对于精子的失败的原因我们不甚了了,是数量太少?(但精子抗体只一会有一个啊!)还是质量太差?(只能这样解释了)这似乎是一场未做周全的戏。另外,只演受精失败,不演受精成功,似乎是一种偏颇,也带来某种错误信息(精子是侵略者定会被打败)

卫生棉:这是一很有创意的段落。以各种人们熟悉的不同种类与口味的面包来指代各种各类的卫生棉,并以推销员示范产品的方式表演,扮演者张愫姗延续着开场时与观众互动的余温,展示了她的上乘喜剧表演功力与强大气场,一人撑起了一场好戏。

女儿红:只是同样是愫姗担纲独角表演的女儿红,讲述示范如何做一道“阴蒂菜”时,剧场观众却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与呆滞,而且还有一种隐隐不安下强压住的骚动;黑暗中有不少观众在交头接耳。似乎是表演要传达的信息在传送过程出现了障碍。事后回想此段表演并找来剧本对照分析,才发现问题可能出在段落编排:剧本在第四章已通过演员叙述历史上一宗有名的冤案——一名妇女被怀疑是巫婆而被判刑烧死,证据就是她身上的陰蒂。如果愫姗的表演可以紧接着“妇女因阴蒂而被烧死”这一段后面的话,表演信息发送不畅的问题应该能迎刃而解;而观众的反应又是另一个样了。

寻找阴道(成人版):这一段内容主要是讲述一位妇女由于无法在丈夫处获得性满足而向一位女同性恋者请教如何满足自己的情欲需求。对方开出的药方是“自慰”。此段导演的处理还是比较含蓄与节制的,这种含蓄并不妨碍戏剧意旨与信息的传达,反而增加了接受度与舒适感。舞台设计用一块白布让自慰者在后面行事,这个方式自然比直接呈现可以避免文化震荡与不适感。而妇女和同性恋者的身体接触也适可而止、点到为止,两人若即若离的走位安排也营造了一波波的戏剧张力与悬念。最具有冲击性的画面是同性恋者伸手到妇女的裙子里把他的底裤脱下。观赏此段戏剧最大的感受是,剧作者对男女性交往出现的问题的思考与焦虑。而导致的结论虽具有争议性但也可以以同理心来看待,例如对女人自慰的提倡。至于同性恋的鼓励在这一段应该是不确定的,从演出来看只能说是反映了这个现象。有意义的是戏剧指出男女之间的许多盲点与真相,确实是有必要的深思与面对解决。

落红:以花木兰出嫁前夕对无法证明自己是处女而忧虑的故事,最后想到的方法是暗藏一把小刀,在洞房时在自己的大腿上划一口子。这一段在剧场中似乎没有引起太多的反应,导演其实用了一些象征手法例如以一块红布条指代血液在落红时喷涌而出,演员的表演也很到位。或许不能引起共鸣的原因是“处女”在今日已经不是一个课题?男人们都不奢望拥有处女?女人们也不以处女为荣?这其实是很有趣的现象观察和解读。然而对处女问题的探讨其实还未穷尽;例如社会上修补处女膜之风、网上号召守贞、晒处女证明书的处女硕士等。原剧本是女性书写,自然控诉妇女受处女观念之害;而导演也可以考虑从别的角度来挖掘,来呈现处女现象的复杂性。

我要嫁给你:演出中出现的变性人/异装癖(男扮女)角色,虽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一首歌时间)却带来了强烈的娱乐效果;或许可以用笑翻天来形容当时的场面。但笑完以后审视自己的内心,追问笑的起因又绕不开是一种对变性人/异装癖者的猎奇心态与对照自己为正常人所产生的优越感。而回到戏剧本身也许可以提出诘问:在《阴道战士》里,变性人/异装癖者的出现,对观众认识现实中的他们的处境情况有何作用?还是他们只是作为一种商品被消费了一回?就像我们在马戏团里看到的侏儒表演一样?

最后我想再回去接着开头谈的语言策略:“鸡败”在“战场”(剧场)中大获全胜,当观众与演员互相呼应的那一刻,几乎让人萌生幻觉,宛如“鸡败”已然平反。但当激情过去,戏剧也进入下半场时,“鸡败”似乎销声匿迹,“阴道”再度登场。这时我猛然想到的是一切将打回原形,可不是吗,试问还有观众乃至演员离开剧场后继续“鸡败鸡败”吗?当然这不包括那些原先已经习惯挂在嘴边当着脏话使用者。那么说脏话继续说,不敢说或不愿说的继续不说,所谓平反就是一场游戏,只限于特定场合。谁要是逾越此线就要碰壁。这里提出此问题也不是为了担心一根筋者闯祸,而是要提出一个思考,就是动机与手段的辩证关系;也就是人们常问的:“动机良好就可以不择手段吗?”那么回到“鸡败”本身就是一个有点儿不负责任的病急乱投医,参杂着侥幸的心里的设置;它会不会带来深远的影响——一种浮夸且粗糙的戏剧设置,只求一时的叫好与宣泄?谈到这里,不禁联想到《阴道战士》后会不会有《阴茎战士》的出现,那时剧场主持人会不会依样画葫芦的带领着观众大呼:“懒叫!懒叫!懒叫!”?(闽南语阴茎之意)


结语

社会运动是属于政治的范畴,而剧场的属性必然是美学的。当剧场介入社会运动时,它的利器还是美学,在这一点上路人甲似乎比草台班(上海戏剧团体)清醒,我曾为文评论草台班的去美学现象,我相信路人甲的成功不是偶然的,而是他们对自身的方向与定位有完整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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